风雪相迎

  窗外,纷扬的雪已下了三日。

  窗内,西门吹雪的剑已擦了三日。

  这都没有什么稀奇。

  而陆小凤在窗前站了整整三日,却没有说过一句话,着实令人稀奇。

  他似乎一心全在看风景。看飞雪降临人间的缥缈仙姿,看千万朵梅花绽放出各异的姿态。文人骚客向来热衷梅雪之争,好像二者生来便是对头,争来争去免不得一句“梅须逊雪三分白,雪却输梅一段香”才又搁置下,留到来年旧话重提。可陆小凤看了三天,只看出梅开待雪,雪落倚梅,分明是相得益彰。

  梅花纤弱文雅却自有傲骨风华,雪花飞扬恣意也终归会落下。梅清香,雪坦白,一样冰清玉洁的肝肠。最难得,不过是在万物凋零的肃杀时节,白雪潇洒一场寂寂而落时能有寒梅一朵枝头相候,在寂寞天地中给彼此以安慰,等春暖人间万物复苏再相约零落成泥。

  这种情真别人无法体会,不知它们自己看穿了否?

  西门吹雪绝不是一个充满好奇的人,也绝不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。于他而言只有剑才是唯一的信仰。所以纵使万梅山庄花开十里素裹银妆,他也未曾仔细欣赏片刻——他只欣赏鲜血自剑尖滴落时绽放如红梅,而一身白衣如雪丝毫不染。

  他只有寂寞,也只能寂寞。

  可寂寞的人却先开了口:“这次又是什么麻烦。”语气平静得不像在问,陆小凤却能体会到其中的关怀。因为他们是朋友。

  “我活到现在几乎见识过世上所有的麻烦,偏偏有一种是我解决不了……”陆小凤转身落座,轻叹道,“当我自己便是麻烦的时候。”

  “在我看来却好办得很。”雪白的丝绢停住,西门吹雪将剑横送过半截,“看在我们朋友一场,不必言谢。”

  陆小凤苦笑道:“西门吹雪果然是西门吹雪。”

  西门吹雪将剑重新收回,细细擦拭,动作比对待一个娇嫩柔弱的少女还要温柔,淡淡道:“既然如此,你请便吧。”

  陆小凤跳起来,大声道:“即使解决不了我的麻烦,也该请我喝杯酒!你何时变得如此不够朋友。”

  西门吹雪仿若未闻,淡淡道:“你明知酒在何处,却偏偏自己站在窗口吹冷风。就像你明明心里有了着落,却偏偏赖在我这不走。”

  陆小凤苦笑道:“西门吹雪,你何时又变得多话起来。”

 

  西门吹雪果然不再说话。

  陆小凤自言自语道:“既然知道酒在何处,就得敞开肚皮喝个痛快,不然岂不是辜负老天送来的一场好雪。

  他开门走出屋去,轻车熟路自一棵梅树下挖出两坛酒。将其中一坛泥封拍开,醇香的酒气里夹杂一丝清冷的梅香,竟引得他生出在这霜天雪地里豪饮的兴致。手提坛口使个巧劲向上一托,长臂一伸一揽,一仰头,酒汩汩流出。流进喉咙暖了心肺,湿了衣襟竟烹热血!何等快意。

  陆小凤一番豪饮尽兴而归,将另一坛墩在桌上。对犹在拭剑的西门吹雪道:“来饮!”

  西门吹雪抬头看他一眼,淡淡道:“不饮。”

  “为何?”

  “我饮够梅雪醇,此刻想饮一杯百花酿。”

  陆小凤方才畅饮的豪情又淡下去,道:“百花酿。我也同样希望下次来时,能带上几坛百花酿。”

  西门吹雪终于收剑入鞘。立起身来面向窗外道:“我不知道你下次何时会来,也不知道你来时能不能带上百花酿。我只知道自己的心愿现在就可以实现。”他脸上带着一副了然神色,对陆小凤道:“因为酿酒的人,已经来了。”

  白茫茫一片中隐隐传来马蹄踏雪的声音,由远及近。陆小凤只觉得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上,一下比一下更为强烈地撞击着灵魂深处。他的心跳如擂鼓,甚至比三天前写下那张短笺时更为强劲有力——

  “问世间,情为何物。”

  趁着那人午睡时写下,用玉雕镇纸压着置于书桌正中,却逃也似一路打马狂奔到万梅山庄,站在窗边吹着冷风看了整整三天的雪,赏了整整三天的梅。

  梅花雪花,没有一朵不惹他心乱。

  当花满楼的身影在视野中渐渐清晰,西门吹雪似是不经意地点了点头。云锦大氅金丝暗绣流云纹,一手策座下青骢骏马,一手横提一物,看形状应是一只酒坛。一人一骑自重重雪幕深处奔来,竟有宗悫破浪之风采,怎不让人暗暗赞叹。

  陆小凤早已坐回到桌边。酒坛上凝结的水珠已流到桌面,他斟出一盏慢慢啜着,听着。他听见马儿喷着粗重鼻息停在院外,听见人下马时轻盈如雪落,听见一双靴底踏进门槛。他的听力从未像此刻这样好,甚至在熟悉的嗓音说出“花满楼不请自来,西门庄主勿怪”这句话的时候,陆小凤都听得见他身上雪花融化的声音。

  “陆兄。”

  陆小凤站起身来,对上花满楼温和一如往昔的面容,仿佛悬着的心一瞬间回到心房,错乱纠缠的五脏六腑也纷纷复归原位。

  “花兄。”

  花满楼刚将手中酒坛放置在桌上,便被陆小凤捉了手拖到炉火旁,由着他捏搓这只几乎冻到僵硬的手,也由着他在耳边碎碎埋怨:“花公子家财万贯,竟连双兔绒的护手都舍不得买上一双。"花满楼但笑不语。

  西门吹雪打量起花满楼带来的酒坛。没有泥封,只有一块红布笼在坛口。他伸手揭去红布。很好,一滴酒都没有洒出,酒香也未散,经过一路风雪冰冻反而在百花香气中增添了一味冷艳,正对他的口味。西门吹雪道:“花公子为何而来?”

  “花七前来寻人。”

  “我知道,你绝不是来找我。”

  花满楼笑道:“这坛酒是为西门庄主来,花满楼却不是。”他自怀里掏出一叠或长或短的信笺,递到陆小凤面前:“陆兄再躲清闲,百花楼岂非就要被各位英雄美人相邀的请帖埋起来。”

  陆小凤接过,见信笺中有的带胭脂红痕,有的染酒渍油渍,却一封都没有拆开。他哈哈一笑,道:“辛苦花兄为我送信,只是这些信笺摸起来都冷得很,不如让它们暖和暖和。”说罢一投手,皆进了火炉腹中。“不去不去,这下谁请我都不必去。”他竟又哈哈大笑起来。


  “西门,那我们便告辞了。”陆小凤抬手抱拳道。

  “你们?”

  “我们。”

  陆小凤推门,雪更大更浓。

  “如此好雪,不亲自踩上几脚实在可惜。你说呢花兄?”

  “有理。”

  于是二人放了马去撒欢,并肩在尺深的雪中行走起来,一点轻功都不用,脚印却并不深。陆小凤道:“同样是水寒所结,踩在冰上让人战战兢兢,而踩在雪上却如此踏实。所以人多爱踩雪,不爱履冰。”

  “陆兄可还记得小时候一起冰上滑行那种身轻如燕的自在感觉?你们眼见溜光冰面一个个都不敢妄动,谁知越谨慎越易摔,反而是我目不能视,滑得最好。”花满楼面上带笑,语气却是严肃,“谁说少有人走的路,便不是好路。别人走不了的路,我便走不得?”

  陆小凤一时怔在原地。

  是了,雪又如何,冰又如何。踏实安稳如何,战战兢兢又如何。路是不是好走又有什么重要,只要同行之人是心之所系,二人并肩谁又去管脚下是深渊还是平川。如此简单的事情,他这次为何偏偏想不通?陆小凤从怔怔中渐渐回神,忽然有一股暖流自心底升起,勇气?幸福?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
  他向身边看去,花满楼却不见了。四周茫茫,他仿佛站在天地中心。寒风吹开鲜红的斗篷,孤独、冷意,一瞬间就要将他淹没。他急切地寻找,刚一回头一团捏得紧实的雪球就在他面上炸开。雪极冷,冷到生出一股金属味,全钻进鼻腔。彻骨、锋利、痛快!

  花满楼仍在开怀大笑。陆小凤急抓起地上雪在掌心一捏,便丢出去,只是在半路就散开来,落到花满楼身上又成了蓬松松一捧雪。两人抓着、泼着,笑着、追着,直到浑身湿透——是汗是雪着实说不清。

  陆小凤透过呼出的白气远眺四周。万里层云,千山暮雪。梅花十里,白雪皑皑。

  何其有幸。他终于不是只影一人。

  西门吹雪不知何时已站在这里。看不出是雪落在他身上还是自他身上飞出。

  他实在比雪还要冷。

  西门吹雪冷冷地看着两人互相替对方拂去发丝上的白雪,突然冷冷地问道:“白首不好?”

  陆小凤的动作停顿,而花满楼却未停。

  他笑得温柔如春风,头都没有抬,只是对着陆小凤。

  花满楼仿佛没有刻意回答西门吹雪的问题,他自言自语般淡淡道:“白头自有时,何必借霜雪。”

 

  

 

  凑个下雪的热闹~(~ ̄▽ ̄)~ 


       @鎏璃-乱红 端碗来吃


15 Dec 2017
 
评论(19)
 
热度(77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🍁荻花秋瑟瑟 | Powered by LOFTER